【四】
有一件事令楊光成遺憾至今。
1973年,二十歲的他,應征去修建湘黔鐵路。在長沙段時,接到父親的信,說村寨遭了火災。當他火急火燎的回到播潭村時,昔日鱗次櫛比的吊腳樓只剩殘垣斷壁,比損失錢財更讓他心痛的是,一本家傳的《染譜》也隨之化為灰燼,其中諸多紋樣、工藝他還未一一領會。
楊光成珍藏著一張父親楊通清的黑白照片,走到哪兒都帶著。照片中的耄耋老人,精神依舊矍鑠,頭戴八角帽,身上著緞面盤扣長衫,手執(zhí)毛筆專心作畫,頗有古風。在他的記憶里,即便到了80歲,父親每出門見客,必穿長衫戴帽子。
楊家的祖上,出過兩個秀才,因而家風一直重讀書。楊通清生于民國初年,上過幾年私塾,頗通文墨,書法清秀不失遒勁,三四十年代,做過學堂的先生,晚年時還是惠水縣書法協(xié)會的會員。在楊永良心中,熏染了詩書氣的父親染的布,畫工精細,韻致典雅,格調(diào)總高出一籌。
楊永良的曾祖父曾是開染坊的,家境殷實,花溪、盤縣的布依族人,也抱著織好的布,翻山越嶺的來播潭村找他作畫浸染。為防止手藝外傳,因此“傳男不傳女”。楊光成生于1953年,家里一共有六個兄弟姐妹,只有自己和哥哥學得父親的手藝。
他并沒有趕上好時代。童年和少年時期,一直生活在饑荒和政治運動的陰影中。
布依族雖然是最早種植水稻的民族,但是灌溉技術一直十分落后,至今,環(huán)繞在播潭村的層層梯田仍然“靠天水”吃飯。脆弱的幾畝薄田,根本養(yǎng)不活一家人。父親和哥哥白天在地里勞動,晚上點著煤油燈染布,他就在一旁看。上山割楓香油、砍藍靛草,他都在一旁打下手,耳濡目染,熟悉每道工序。
文革期間,華美的楓香染被禁絕。成分不好的父親隔三差五被綁走,文斗或武斗。素來不卑不亢的父親,被人反綁著雙手,戴著高帽站在臺上,要求檢討,十來歲的楊光成就和兄弟姐妹一起就站在臺下哭。如此一來,楊光成少年學藝期可謂一波三折。
他一度放棄過楓香染。上世紀90年代,城里打工的機會多起來,楊光成也不再染布。2006年,他被推舉參加黔南州舉行的手工藝比賽初賽。“多年不畫,手就生疏了。站在臺上,腦海中是一片空白。”楊光成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胡亂涂抹的。惜才的評委為了讓他晉級,頒了一個二等獎。又羞又愧的楊光成回來后苦練技藝,在復賽時挽回尊嚴。“從此后知道,祖先傳下來的技藝,一定不能丟。”
楊光成的哥哥已經(jīng)年屆八旬,不再做費神費力的楓香染,其子楊鴻昌在村里教書,閑時也畫幾筆。吊腳樓上光線昏暗,一間房子供著祖先的牌坊,隔壁的房間里掛著父親、祖父染過的老花布,最老的一塊床單有近200年了,花色依然清晰明麗。
楓香印染中傳男不傳女,傳內(nèi)不傳外的老規(guī)矩,早就被打破了。為了讓這份技藝流傳下去,楊光成也在縣城辦班傳藝,然而無一人堅持下來,寧可外出打工。
如今,他參與修建的湘黔鐵路,連通著家和女兒的大學。在湖南念藝術學院的大女兒,對印染頗有天賦,也是楊光成的驕傲。他靠著這門手藝,養(yǎng)家糊口,供孩子上學。盡管如此,他也從不接大訂單、加急的訂單。“一個人染不完,而每道工序都依照傳統(tǒng),急不來。” 4/5 首頁 上一頁 2 3 4 5 下一頁 尾頁 |